近治南洋研究,一講述台灣與越南歷史關係之文章提到了蔡廷蘭《海南雜著》,頗引起我的興趣。
初開卷時,純粹是對中國式《魯濱遜漂流記》的獵奇之心,一路讀完,從序,及題詩、正文、跋、附文與傳略,所得卻超出海外奇譚。正如周凱【按:字仲禮,浙江富陽人,時任按察使衔分巡台湾兵备道】在序中所言——「太史公曰:『余嘗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故其文淹博踔厲而詭奇,後世莫能及。士君子遊歷所至,何地不當究心山川人物有關經濟?凡可以供憑眺、資考證者,皆學也。」蔡君嗜學,患難不輟,渠將見聞付梓,又何嘗不可讓後世讀者受教。
蔡君廷蘭,字香祖,台灣府澎湖廳人,乃澎湖唯一進士,人稱「開澎進士」。道光十五年(1835)赴福州應鄉試【按:明清常例,鄉試每三年秋八月,於各省省城貢院舉行;應試者須有庠生、貢生等諸生資格】,試罷南旋,自廈門渡金門,歸澎湖,在洋遭風,飄至越南廣義省思義府之菜芹汛【按:古地名已不可考,按書中所記及地圖推測,應在今越南廣義市東南思義縣兩河口之間地區】,次年初夏,才由陸旋閩。
且不論遭風在海上漂流之十晝夜,自乙未(1835)十二月二十一日由廣義啟程歸閩,至丙申四月二十日抵廈門,陸行凡42日,計3300里;水行33日,計3374里。統水、陸行程及途次濡滯,共118日。【按:蔡君在越南段的行程,與我2015年初騎單車南北縱貫越南時路線應大致重合】
本書凡三篇:一曰《滄溟紀險》,述遭風歷險十晝夜抵達越南之情形;一曰《炎荒紀程》,逐日記錄其在越及歸途之經歷、見聞;終以《越南紀略》,則旁及其典章、服物、風土、人情,極詳備。
凡中國人飄風至越,如文武官屬及紳衿,俱配官船護送回國,商民有從陸路回者。蔡君為生員,有功名,依例應俟次年夏海路歸鄉【按:時中越海上交通,船以冬到越南、夏還】,但大難不死,思鄉愈切,與越官員、國王幾經交涉,才準從陸路回國,並贈以路費。另外,無聊或也讓他不願久留。時蔡君在廣義,多陰雨,「煙嵐障盛,地上泥濘,足不能展一步;衣履床席,淋淋出水,日夜蚊蠅籠匝。」好不容易晴一下,還要忙於與當地熱心的官員與訪客應酬,就算得暇,也沒有山水園林可消遣。
說到應酬,與今日的理解大相徑庭。越南官員、紳士熱情又真誠,不擺架子,自蔡君登陸以來,每到一地,即便語言不通,大家都會拿出紙筆,賦詩飲酒,倡和無已。書中提到「詩」的場合有五十多處,難怪都可以集結出書了【按:本書原有兩卷,今三篇均屬上卷,下卷皆途次唱酬之詩,未刻行】。想像一下,語言不通,靠筆談,兩人卻從早聊到晚,猶未盡興,次日再敘。臨別時依依不捨,主人餞以詩酒,贈以錢糧,客人謝之以詩——這才是真文藝。
我印象特別深的一次,是蔡君行至廣平省,入見布政官【按:類今省級官員,高官】吳公,「呼酒即席遣詞」,相談甚歡。當天走的時候還送了蔡君一隻雛雞,並約定次日再敘。次早,果然遣人來促,去到之後吳公連案子也不審了,「復其酬唱,更番談論,至昏乃退」。下一日,正值元宵,吳公攜酒親至蔡君住處,蔡君已準備啟程。見挽留不住,吳公好生難過,感嘆「何緣薄乃而!」乃贈錢三貫(不少錢),並賦詩贈行。——你以為到這裡就結束了麼?錯。吳公飛快地先蔡君而出,跑到他轄地的邊界,設席俟蔡君至。「復餞三杯,淚行數下」,然後握著蔡君的手一起出關,同行二里地乃返。後又在關上遙遙目送許久,快看不見了,才遙拱而別。這還沒完呢。沒一會兒,護送官兵繼至,其中一人是吳公所遣親隨,一路細心侍奉。——萍水相逢,卻有這份情誼,今天的人恐怕連編故事的時候都想像不出來了。
至於流寓(僑居)越南的閩粵同籍,對蔡君之親切招待自不待言。每臨行,來相送,並贈金及禮物。一路上,官員贈錢糧,蔡君多數收下,但華僑相贈,他多數時候退金而收禮,並只象徵性留下藥品之類(越南熱障之地,藥自有用)。
除了詩,還有很多有趣的見聞,我姑再略舉幾例。
- 遭風後,漂流海上,淡水殆盡,他們便取海水蒸芋頭為食,日食半隻。既無淡水,用蒸餾倒不失為一妙招。
- 越南人衣服髒了也不愛洗——「衣服至敝不澣,蟣蝨常滿,捫置口中嚼之,謂吸自家生氣(貴賤皆然;官臨民,亦解衣捫蝨,不為怪)。」不過,卻又特別愛洗澡——「性喜浴,冬月亦以冷水澆頂至足。」
- 越南人多食牛肉、豬肉和魚肉,但喜半生熟,且份量極小——「肉食無烹飪,以帶血未熟者為甘美;每物只少許,一箸可盡」。還喜歡吃生的蔬菜——「復供數大盤,率切生菜、雜生草,和鹹魚汁啖之」——這吃法就很像今天的越南米粉了。
- 「其耕農不糞田(蔬菜被糞穢則不敢食),亦無桔槔【按:傳統的汲水工具,依槓桿原理,一端繫水桶,一端繫重物】運水,旱則聽苗自槁」,同時「稻不分早晚,收穫復播」——可見農業技術仍較初級。另外,不知蔡君在時如何,我觀察到今天越南田裡不喜除雜草。
- 蔡君還紀錄了一種「船」,狀如簸箕,今天的越南還能見到——船號「牙仔船」(大者可載二百餘擔),船底皆竹篾編成,外塗椰子油,惟船上用木片。餘小船皆然。亦有木底者,以籐密維合縫處,水注入,以木杓不時挹之。
- 還記載了番薑【按:又名番椒,即今日之辣椒,種自荷蘭】及其妙用。——從廣平到又安途中,「平原曠野,或數十里斷絕人煙,蕪穢藏奸盜,行人戒備。客舍多以蠱藥害人;置牛肉中同啖,則不可救。其藥忌番薑,飲食必加,防遇毒也。」
- 對於軍事,蔡君也有觀察。——越南不產鐵,少火藥,所以軍事演習時,「鳥銃俱不點放,以手作勢而已」。又「兵士技力劣弱。以軍法嚴,臨陣雖死必赴。其將帥行兵,尤以巧計倖捷。」——這傳統似乎一直延續到越南戰爭。又「民視軍勢勝敗為叛服,故乍合、乍離易生亂,亦恩信未能固結其民也。」
- 蔡君還觀察到了今天的越南已近絕跡的與象。——時越南多虎,打柴的人捕到老虎送官,政府賞錢五貫。而被捕的老虎被用來訓練戰象,使不懼虎。「出虎置網中絆之,去其牙爪,移繫演武場。驅群象至,虎見,咆哮。象皆退伏,矢溺俱遺。惟一老象直前搏虎額,三驅三搏,虎仆地不動。然後群象爭以足蹂踐之,頃刻皮肉糜爛。」戰象還有專門的編制,「各省堂俱畜十數頭,年習戰兩次,號衝鋒軍,所向難禦。」
在趣聞之外,還有幾件事讓我浮想聯翩。
雖孤例不足為證,但管中窺豹,可見當時中國與越南之關係,文化上的羈絆似超過政治上的羈絆。越南自持「臣節」,但中國並沒有在越南派駐任何官員、軍隊。越南人叛服無常,內亂也不少,但即便如此,北京政府也只進行有限干涉,盡到宗主國之責任,有時甚至直接承認結果。——不基於利益,不謀求殖民與佔有,如此國與國之間的關係,或發當今「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之濫觴。
而即使與越南關係密切的閩粵官員和士君子,對越南的情形知之甚少。兩國的主要關係似只存在於少量的禮節性政府關係,以及民間貿易。
另一方面,蔡君旅行時,距鴉片戰爭(1840)不足五年,但無論越南或大清國(至少閩粵),人民生活平穩安定,社會井然有序,不見任何崩潰之徵兆,至少看不出一觸即潰的可能。偶有土賊作亂,或天災,均在可控範圍。當時,兩國均禁鴉片,越南較中國尤嚴,按越南律,賣者與食者俱置死罪,家產沒官【按:1838年鴻臚寺卿黃爵滋上疏道光帝,主張吸食鴉片者置死罪,獲林則徐支持,後林受命欽差赴廣東禁菸。可見時越南律更嚴】。在蔡君的見聞中,無論中越,未有一次官、民吸食鴉片的記載。真正等到所謂時局「不可救藥」,軍民皆成「東亞病夫」,那是鴉片戰爭失敗,鴉片正大光明地入關之後,不可一概而論。若將後來洋務派提倡之「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置於當時的歷史環境中考量,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所有的問題只是由外部戰敗引起,並沒有爆發嚴重的內部「系統性矛盾」,社會基礎尚未崩潰。至於說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之優勢,已遠遠超過了當時中越士君子們的知識範圍,更不消說同一時期達爾文正乘貝格爾號戰艦進行的影響未來的環球旅行,焦耳正在發現「熱力學第一定律」,而馬克思與恩格斯即將相會於巴黎並肩研究社會主義……
視野放回國內,從附錄中蔡君與周凱有關道光十二年澎湖饑荒的書信往返,可以觀察到當時整個社會的預防及應對災害的機制是如何運作,以及政府與仕紳等不同社會階層各自承擔的角色的作用。讀書人依舊充當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樞紐和潤滑劑,與雙方都建立了通暢且有效率的溝通渠道,即能反映社會需求,也可監督政府及官員的作為——如賑災糧的發放完全由地方紳士主持,不假手胥隸。
扼要言之,若不是幾年之後那場不對等的戰爭的失敗,以及勝者的貪得無厭、得寸進尺,那個世界未必不能繼續太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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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此書尚無Kindle版本,我便做了一個(公共版權),以饗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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