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常識與通識》

但凡對上世紀九十年代還有印象的人,多半會記得那時人們對詩歌還有熱情,對科學知識充滿渴望。每個年輕人或多或少地讀過詩,背過詩,甚至寫過幾句—— 現代詩居多;《十萬個爲什麽》幾乎出現在每一家的書櫃上,在各個閱覽室、圖書館裡,《知識窗》、《知識就是力量》這類的雜誌常常供不應求。

不過,九十年代的空氣裡并非只有理智與感情的芬芳,不要忘記那也是「氣功大師」與各種江湖術士橫行的年代。

如果忽略了這個背景來讀這本書,今天讀者搞不好會把阿城和「民間科學家」混為一談。

阿城本想把這本書命名為「煞風景」,因爲「講常識,常常煞風景」。要理解這句話,甚至整本書的意思,恐怕得先提到另一個當年流行過的詞——解構(有意思的是,這個詞近些年似乎又流行起來了)。

「解構」這個詞是錢鍾書翻譯的,原文是 déconstruction,來自法國哲學家德里達( Jacques Derrida ),很難準確地給它定義,説得學術一點,解構就是把那些被遮蔽與被壓抑的東西揭示出來,以及「對抗非正當的教條、權威與霸權」;説得通俗一點,就是打破事物的固有規則或人們對它的普遍印象,然後把它分解或重建的行爲與方法論。

比如說思鄉,一般認爲這是人的普遍又本能的情感,自然又樸素,尤其在傳統農耕文明的語境下,我們是期待也歌頌「葉落歸根」的。阿城則說,思鄉「基本上是由於吃了異鄉食物,不好消化,於是開始鬧情緒」,所以思鄉就是「思飲食,思飲食的過程,思飲食的氣氛」。那爲什麽會思這些呢?那是因爲蛋白酶在作怪。他引經據典地把思鄉這種高尚的情感硬生生地變成了「刁嘴挑食」。

又比如說愛情,在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中,神聖得不得了。但也有人說這不過是荷爾蒙作祟。阿城更進一步,講起了「新哺乳類腦」、「古哺乳類腦」和「爬蟲類腦」。爬蟲類腦負責「食」與「色」,是所有動物都有的,滿足生存需求。古哺乳類腦中有情感中樞,所以比爬蟲類「有情」,不管是人還是虎豹豺狼,都有所謂舔犢之情。「快感中樞」也在這兒,性高潮體驗來源於此,與之比鄰的,還有「痛苦中樞」。因爲太近,痛苦與快樂的感情常常界限模糊,比如喜極而泣,樂極生悲,甚至受虐狂、性虐狂的傾向——這就叫「享受痛苦」。當然,除了性,藝術也能作用於這兩個區域,那些聽覺的、視覺的藝術也「無非是千方百計地產生一種頻率,在展示過程中加强這個頻率,聽者、讀者用感官得到這個頻率,而使自己的情感中樞放電。」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好的悲劇,就能讓人體會到那種痛苦的快樂。至於新哺乳類腦的前額葉則異於禽獸,主司壓抑,這也是文明之所起。再進一步,就講到了鄰苯二酚乙胺(多巴胺,dopamine)、去甲腎上腺素(norepinephrine)和苯基乙胺( phenylethylamine ),這,就是「愛情」了。不光情欲,母愛也來自與這三種化學物質。再加上文化的異化作用,愛情、青春就會像小獸一樣,瘋瘋癲癲的——初戀是後天的文化影響還不夠,先天的前額葉壓抑不住那幾種化學物質,所以陽光燦爛;暗戀是本能的欲望被壓抑住了,還能保持「純度」;追星則是初戀暗戀混在一起,迷狂得不得了。

講到這兒,讀者想必能夠理解爲何「講常識,常常煞風景」。雖然名爲「常識」,其實是「反常識」。為什麼這些文章發表在《收穫》上而不是《知識窗》上?這或許是科普,但更是啟蒙。

有意思的是,九十年代的反常識,在今天終於成爲「常識」,無論這些觀點是否正確,人們大多接受了它們,至少不會大驚小怪了。——尤其在讀思鄉與蛋白酶那篇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陳曉卿坐在對面,笑容可掬地慢慢敘述他的食物哲學,因爲無論是内容還是表達方式,陳曉卿的那套理論與阿城早已不謀而合,像極了。

爲什麽要講常識呢?

阿城與共和國同歲,是經歷過動亂十年的一代人,那代人目睹了太陽底下發生過的最荒謬的事。隨便舉一個例子,六億農民,有上千年發達的農業傳統與經驗,卻天天高歌「畝產十萬斤」。

梁任公曾教導過我們:「怎樣才能不惑呢?最緊要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於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智識;再進一步,還要有遇事能斷的智慧」。任公説得自然不錯,但説這句話的那個時代,與阿城所經歷的荒誕時代顯然是不同的。阿城用解構的方式提醒那個時代——我們需要常識,更需要思考。更直白一點,我們可以借用經驗主義的代表人物,約翰·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的話:「如果個人不控制意義,或者説意義在個人的經驗之外,暴政就會在附近徘徊。」

阿城是一個「雜家」,他的人生際遇奇特,行遍天下,見多識廣,除了寫得好小説,編劇本也不在話下,他花過不少時間研究各種學問,還燒得一手好菜,還是個好木匠和汽車技師……他的閲歷與見識體現在文字中,令人欽佩。硬幣自有另一面,他這種用生物學、化學解釋一切的理論,你也不必全部當真,書裡的理論可資談助,若能啟發讀者的思考就再好不過了。但請相信,我們可以只用分子、原子,還有1和0來解讀世界,甚至可以通過技術手段來讓人獲得飽感和性高潮,滿足動物最基本的慾望,但那些構建在化學物質之上的意義與情感,才使得我們成為人類。

最後説一點不相干的,這本書的紙質版在正文后附錄了阿城與不同人的對談,包括姜文、孫曉云、洪晃等等。説是對談,其實阿城自説自話的成分更多些。但其中與倪軍的那篇真是當頭一棒,他們倆提供了一個我從沒想到過的視角,那就是猶太人的視角。從六角星中間望過去,不管是審美、經濟、哲學、娛樂,等等等等,當代世界的一切似乎都是由猶太人來定義的。中國人相對瞭解基督世界的傳統,猶太的傳統其實我們是知而不覺,但若對猶太的傳統不夠瞭解,是不足以談所謂歐美傳統的。

是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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