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威尼斯日記》

這本書的最後一段是這麼寫的:人在有生之年,不妨多東張西望,拼命幹,其實浪費生命。商業競爭常常是盲目的,我們不妨有膽量閒一閒。

雖然這段《代後記》的文字是成書七年之後寫的,但仍然精準地概括了本書的基調——借用王安憶評價阿城的説法,就是——「清淡」,同時「生活很用功」。

威尼斯政府有個傳統,每年在世界範圍内邀請一位作家到威尼斯去住三個月,作爲交換,這位作家在離開之前要完成一本書,這本書會被翻譯成意大利文,作爲威尼斯的禮物,是非賣品。我猜是因爲獲得諾尼諾獎(Nonino Prize,世界性的意大利文學獎,迄今有三位中國作家獲得,另有莫言與楊煉)的緣故,阿城在1992年夏天收到這份令人艷羡的邀請,從洛城來到威尼斯。本來主人家想請他寫小説,但他以靈感不可控,可能完不成爲由改為寫日記。主人家很好説話,同意了。

這本書就是阿城從五月二日到七月二日在意大利生活的記錄。衣食無憂,四處閑逛,每天只要寫一篇不限長短的文字,也不大有催稿的壓力,以阿城的筆力,這實在是太容易了,但如果要連寫三個月,就得稍微費點腦筋。以我的淺見,解決辦法非常簡單,就是每天找點事情做,會會當地人,去什麽地方走走看看,即可。威尼斯政府也確實提供這樣的便利。不過,這只是解決了素材的問題,就算主人家無所謂,阿城應該也不能容忍自己只寫出了流水賬。若要從看水是水,到不是水,又回到是水,這就需要一點「禪心」了,這也正是學問水平和眼界格局的體現,也是作家可施展的地方。

三十年代,朱自清借去英國讀書之機,游歷歐洲,起點就是威尼斯,論文筆朱自清當然不在阿城之下,但那畢竟是初見世面,寫東西老老實實,正是「看水是水」的階段;本世紀初,陳丹青也有一次歐游,但更像是懷古,他已經透過景物看穿了時空,那似乎屬於「看水不是水」的階段。阿城的筆已然見過世面,所以寫人、寫景、寫事輕描淡寫,文字有些許木心那輩人的風格,但更親近些,他的議論和文字一樣親近,無論是掌故還是勾沉,信手拈來,不像看董橋時感覺很有距離;阿城的日記當然也談不上回到「看水是水」,但在我看來,是恰到好處的。他的恰到好處的表現之一,是他對節奏的控制,不會以巨大的信息量持續壓迫讀者,而是在類似魯迅的「今日無事」之間,隔三岔五地來一番議論,就像他描寫在威尼斯的小巷亂走偶遇令人驚喜的樓房、庭院、雕像、壁畫,反而覺得珍貴,而且也不會讓你覺得他真是在敷衍。

我不知道威尼斯政府對這份作業是否滿意,但至少阿城的書充分展示了意大利人「生活藝術化」的一面——這曾是兩個古老文明的共通之處,現在卻只剩下我們對人家的羡慕。

這本書還有一個有趣的機關。六月四日那篇日記被刪除殆盡,只剩下三個字——「三年了」,還加了一個注,叫「此處有刪節」。看到不禁莞爾,只能說這個編輯面存忠厚,内有機心,壞透了。

真希望這輩子也有人邀請我去威尼斯或者隨便什麽地方住上幾個月,我可能沒有阿城寫得好,但應該會比他更認真一些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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