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西諺也說與人換蘋果,仍各得一隻,若與人換思想,則倍之。大家一致認爲與人交流對學問大有裨益。前提當然是對席者本身要有料,能言之有物,另外還要有清晰的思路及適當的技巧,能問之有方,言之有方。這兩者缺一不可,所以好的訪談難得。
陳丹青在《退步集》中也輯錄了幾篇訪談。除了用來表達自己的主張外,或也有意出採訪人(來自綠地集團的雜誌)的醜。採訪者腹中空空,只懂得死守提綱卻無法隨機應變,任由陳丹青嬉笑怒罵。這是一則反例,可知好的訪談錄也難得。
香港浸會大學陳致教授三次訪問余英時所得的這本《余英時訪談錄》恐怕也很難算得上成功的例子。若非對余英時或中國傳統學問方面有興趣的人,我想是鮮有興致開卷或卒讀的。不過即便不足以引起興趣,倒也不妨礙讀者從主題廣泛的談話中受到啓發。
余英時30年生於天津,父親似乎也是歷史教授,算是有家學。抗戰時回安徽老家避亂八年,對傳統的「鄉土中國」有過深切之體驗。49年就讀燕京大學歷史系,大陸易幟後,南渡香江,成新亞書院第一屆學生,師從錢賓四先生——這也是我知道余英時的緣由。後留學哈佛,師從楊聯陞,此後一直在美國、香港任教。曾獲頒克魯格人文與社會可續終身成就獎(Kluge Prize)——算頂了不得的榮譽了,但其成就仍在學術本身。
從本書的三篇訪談及附錄的兩篇文章——尤其所附余英時自撰的小傳《我走過的路》——可以一窺余英時求學治學之路徑,及其學問旨趣之所在。
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深受西方衝擊,思想文化領域猶然。學者們迷失了方向,不由得在中國傳統學術與西方學問之間徘徊,試圖摸索出一條聯通彼此的路徑。不過更多的時候是在否定自我,唯西方是尊,硬想把中國的東西裝到西方的條條框框中;當然也少不了錢賓四先生這樣的傳統派來整理國故,爲故國招魂。幾十年頭破血流之後,漸漸看清東方西方學術各有源流,各自的特性均值得被尊重,應互相取長補短而非簡單的替代。雖然這條路徑在49年戛然而止,之前努力幾乎毀於一旦,但在思想激烈碰撞的時代中成長起來的學者——以及未來的學者——都不可避免地將眼光放在了中西文化思想比較上,以中國傳統文化來和現代價值互相溝通。
余英時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在訪談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很多橫跨中西的問題,例如「漢學(Sinology)」到「中國研究(Chinese studies)」的演變及背景,中國哲學史、中國思想史之西方大學的課程設置及其緣由,中西哲學之比較,「國學」的歷史意義等及發展,不一而足。當然更多的還是談到中國自身的事情,比如「新儒學」,知識分子(早期之「士」)在各個歷史時期的作用、地位,及其角色的演變。還談到不少軼聞趣事,有關胡適之先生、錢穆先生、錢鍾書先生等;又有如何研究學問的一些具體的指導,如怎樣讀書、什麼是西方的「學術紀律」等。
我認為怎樣找到一部最經典的書去細細體會,恐怕是最能夠得到方法的快捷方式。你要想知道怎麽運用材料,怎樣提出問題,怎麽解答問題,看看最經典的學術著作,最精彩的學人,他們是如何做的,而不是去找機械式的歷史方法,或專門去講方法論,那是沒用的。
當然,訪談也少不了一些很「專業」的學術問題,比如文化中國的「三個意義世界」之類,對一般讀者或有些佶屈了。
這既不是一部系統的學術著者,甚至不如一篇演講流暢,只是電話訪談的記錄。雖有提綱,但內容極多極廣,讀者若不介意內容組織的散亂,則盡可受用這席令人眼界大開的談話了。